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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五歲時,母親因難產血崩,當年金門醫療資源一無所有,婦女生產全靠產婆接生,親友束手無策,眼睜睜看著她血流盡而死。父親自此嚴父兼慈母,一手把我們四個五到十一歲的兄弟拉拔長大。 


爸中風我要背他 他羞澀直說免啦


 記得幼年時,有一次大颱風,家中的天窗和靠北邊的北風窗都被強風掀走,屋頂因有漏洞,屋內較輕的東西全飛跑,只剩兩扇木頭門頂著陣陣強風,但似乎隨時會崩垮。 


父親見情況危急,抓起一根扁擔,橫放在門中間,全身四十五度傾斜,用右肩死命撐住,而四個小蘿蔔頭,兩人各抱住父親一隻大腿。父子與颱風周旋的場景,讓我們幾十年來,一直視他如一座山,為我們擋風遮雨。


他也一人獨撐家計,我們常常看到他不吃不喝,照樣可以幹活,從早忙到晚不叫累,也不曾生病。 


我們因此沒有人想到他有老的時候,更不相信他有倒下的一天,所以當硬朗的父親七十歲那年中風倒地時,與父親同住外島的兄長慌亂無措,為了方便醫治及就近照料,我立即返鄉接他來台同住。 


父親送到醫院搶救得宜,住院一段時日,病情稍穩定,但左半邊,從臉到手腳都無法動彈,醫囑接回家慢慢復健。那時我還是年輕小軍官,窮到典當全部細軟,僅買得起沒有電梯的五樓公寓頂樓,因此就算為父親買輪椅也派不上用場,如何讓行動不便的父親上下樓梯,成了一大考驗。


所幸我正值精壯之年,我要父親趴在我背上,他竟露出不忍的神情,有點羞澀地說:「免啦免啦,不好看啦,五樓太高了,你扶我走走看。」


我深知父親好強,很難接受讓人背著走的窘況,我只好動之以情:「爸,小時候您背我,甚至讓我騎在您肩膀上看廟會,再久也不叫累,我當時還覺得您背我背得很高興呢。現在讓我也高興一下嘛。」


爸的心緊貼我背 我洋溢人子幸福


父親終於心疼地交代:「一層一層慢慢來,累了就放我下來休息。」父親的心緊貼我的背,我感覺到他的心跳;背著父親爬樓梯,我洋溢為人子的驕傲和幸福,從一樓走到五樓,我捨不得停下來,好珍惜與父親如此貼心的每一步。


復健是長期奮鬥,需要家人的耐心輔助與病患的毅力,妻白天扶他在家舉步學走,兩個小孫子則陪他玩雙手捏小皮球的遊戲。晚上我幫他洗澡作完全身按摩後,他喜歡閉起雙眼,躺在浴缸微溫的水裡,露出滿臉安逸的神情,彷彿在告訴我,歷經幾十年的勞苦,能換得此時此刻,是最大的欣慰。


老人家的模樣,常令我內心陣陣抽痛、深深自責:「這些事早該做,而且如此容易做到,為什麼要等到這個時候才知道怎麼做呢?」我不敢遠離他,邊幫他洗澡,邊靜靜地陪著他,細數他稀疏斑白的頭髮,想必很多都是為我染白的吧?我高中畢業即離鄉在外闖蕩,總以為寄點錢回家就能表達一切,何曾如此仔細凝視他的容顏?想想老人家要的,有的是用錢也買不到的關懷啊。


父親的房間,隔著客廳與我的房間相對,我在床頭櫃為他準備一個喚人鈴,再三囑咐他房門不可關,有任何需要先按鈴叫人來協助才可行動。我每晚安頓好他,看他入睡,才放心的回房;夜裡鈴聲一響,我趕緊起身奔往察看;有時等不到鈴聲,反而惴惴不安,摸黑悄悄進入他的房間,貼近床邊聽見鼾聲,心中石頭才放下。


爸拍照架式可愛 我留住相聚點滴


我不敢跟任何人提起,更不願觸及深藏心中的憂慮,我是恐懼老天爺不再給我和父親道晚安的機會。


經過幾個月的復健,因父親配合極佳,效果比預期的好,歪斜的嘴已恢復正常,講話雖稍慢,但很清楚,已能自己緩緩舉步走路。當回醫院複診,連醫師都讚佩:「幾乎完全康復,按時服藥、多散步、少煩心,就可長命百歲。」


我居家閒暇陪他翻閱兒時相簿,找來找去,看不到他年輕時的照片,連身分證上的人頭照也泛黃,難以分辨五官。幸好四年前我結婚時,硬拉他去照相館拍了一張合照,算是最正式的彩色照片;可以說,六十六歲以前的什麼都沒有。


我驚覺逝去的年華喚不回,未來又難料,萬不能再錯失,要抓住每個與父親相聚的日子,留下父親的身影。起初為了拍照,他老人家頗為抗拒,面對鏡頭時手不知往哪擺,但當一張張繽紛的照片呈現他眼前,他才笑逐顏開地說:「不難看嘛。」此後全家出遊,看見好景致,他還會說:「來來來,在這裡拍一張留念。」他擺起的架式,比小孫子還可愛。


想起與父親相處的點點滴滴,總覺得不經意放走的太多了,能掌握的太少了。當我也白髮蒼蒼之際,回首看兒子今日的種種,那不就是我當年的影子?我除了感慨年華終將老去,還能說些什麼呢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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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mchod0928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0) 人氣()